漩涡中的李春平:至亲争产白热化 生活仍如皇帝般

来源:新京报2017-01-03 18:27:52

2016年12月30日,春平广场六层,至今还放着李春平年轻帅气的照片。

这是一场关于财富的争夺战。

交战双方都以解救者自居,指控对方是劫持者。

他们的争夺对象,是慈善家李春平,和他拥有的话语权。

67岁的李春平身上,曾有过众多惹人注目的标签:“好莱坞影星妻子”、“继承数十亿遗产”、“百年慈善第一人”、中国第一辆劳斯莱斯的拥有者……如今他又多了一个身份,阿尔茨海默症患者。

人到暮年,病痛迅速而扎实地围困着他。他逐渐失去的,不止是记忆和判断力,还有对于资产的掌控。

半年内,他两度被送进疗养院,又两度被“抢”出来。作战双方,一边是至亲,一边是追随他多年的(部分)身边人。

比病痛更残酷的,是三次争夺,还有财富引发的纷争与指责,人性与欲望。

病人

接触李春平的过程中,能看出他对身旁工作人员的“依赖”

与上次公开露面相比,李春平明显瘦了,标志性的卷发没了,细碎的白发一茬茬拱出来。他穿着蓝色毛衣,缩在宽大的木椅上,眼神有些聚不上焦。

2016年12月29日上午9点,华侨村一楼办公室,李春平接受媒体采访。

这缘于前一天广为流传的一则网帖,称李春平患病严重,与家人难相见,他身边部分工作人员勾结社会人员,试图侵吞古董与房产。

“身身身体状况很好啊,一直都不错啊。”这是开场白。

“网上说您患有阿尔茨海默症……”“没有没有。”

房间里,他的十几个工作人员聚在门口。一位被称为高主任的男士突然插话,“不要问得那么详细嘛,如果这样的话就不用采访了。”

李春平也立马站起来,“不不不不要采访了,就这样,就这么播吧。”说着准备往外走。

短短十几分钟采访,早年慈善家的神采已消失殆尽。他显得暴躁、健忘,说话反复,且大多是短句,不能回答太过复杂的问题。

2016年12月29日,李春平在华侨村一楼的办公室里接受记者采访。

不管自己承不承认,他确实病了。

去年2月,李春平的生日前夕,定居瑞典的两个妹妹打电话时,发现哥哥说话已经不那么利索了,很含糊。

她们立马飞回国领着他做检查,脑部扫描、核磁共振、遗传检查,医生鉴定,李春平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及额颞叶痴呆。

阿尔茨海默症,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,李家有这样的遗传病史,李春平的母亲和一个妹妹都得过。

额颞叶痴呆,是指大脑里的额颞叶萎缩,表现为暴躁、健忘、失语,会有模仿语言的行为。

两次接触李春平的过程中,能看出他对身旁工作人员的“依赖”,身边人总会择机提示:李先生,前几天咱们还给西城分局捐钱了吧?“捐钱了。”捐了几百万吧?“几百万。”

实际情况是:去年7月6日,李春平为西城公安分局患病民警捐款20万元。

这不是最糟糕的。去年七月底,两个妹妹再回国时发现——哥哥已经有了几次尿失禁,在住所的走廊里头大便。

这一次,北京安定医院再次确诊他为阿尔茨海默症。为他做检查的医生还记得,那时患者已经很难交流了。早上见面,医生告诉他自己姓什么,做完检查,老人转脸就忘了他是谁。

检测发现,李春平当时的智商为59分,低于正常人的71分。其他测试的评分也都在正常值以下。

阿尔茨海默症最先损伤的是记忆力,越近的事忘得越快。对于他的状况,医生持悲观态度:每天有好几十万的神经细胞控制不住地死亡,没有新生,这种状况不可逆转,“只会持续下降,只会越来越差,到最后,什么都记不住”。

去年七月底,家人商议决定,把他送到专门的疗养院。为此,她们制定了一次“秘密解救行动”。

2016年9月9日清晨6点,天刚擦亮,疗养院两位护士已经到了李春平居住的会所。妹妹李夏平适时从瑞典打来电话,说有个检查,让哥哥赶紧去做。李春平满口答应。

时间太早,他身边只有两个人陪着,还没反应过来,人已被带上了车,送到了双桥附近的一家疗养机构。那边自有人接应。

2016年12月29日中午,在摩力圣汇六层的包间内,工作人员在伺候李春平吃饭。

秘密

知情人说,所有关于李春平财富的传说,真实度只有40%

盛年时的李春平肯定没想过,暮年会过上如此混沌的生活。

1991年夏,他42岁,以美籍华人的身份回国,已经从穷困青年变成了亿万富翁。

在他自己叙述的版本中,他的人生,是所有成功故事里最迷人、哀伤和富有戏剧性的一个。

李春平生于1949年2月,当过9年兵,后来到北影厂保卫科工作。28岁时因为一个女孩和人“碴架”,伤了人,被开除党籍和厂籍,劳教3年。出狱后找不到工作,穷困潦倒。

到底有多穷,他后来跟身边人回忆:曾经在垃圾箱里捡过吃的。

人生的高光时刻在1980年。他在自传《忏悔无门》中写道,那时出国是他唯一的目标,每天穿着借来的西装,坐在北京饭店大堂,希望偶遇外国人把他带走。

还真的遇到了——一位美国人、好莱坞女影星,比他大38岁。后来,李春平随“女影星”赴美共同生活,身份是“儿子情人”。

李春平继承了老太90%的遗产,包括橡树山庄在内的三栋别墅庄园、西雅图的一个房地产公司、凡·高、毕加索的四幅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油画,还有她所有的珠宝首饰,股票及现金。

人们关心那好莱坞女影星究竟是谁,奥黛丽·赫本还是葛丽泰·嘉宝?他曾回答,都不是。

事实上,没有人、也鲜有办法去考证这些叙述的真实性。

走入公众视野时,他已是建国门边上华侨村里神秘的理查德。

1991年,北京全市职工的年平均工资是2877元。而三辆顶级劳斯莱斯车就停在华侨村的院子里,与它们的主人一起,成为人们艳羡的对象。

李春平到底有多少钱?2009年他曾跟媒体亮过家底:加起来应该有70亿(人民币)。

尽管这个美籍华人的名字从未出现在任何榜单上,但这个数字在当年的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上,可以排到第70位。

有人知道传说里的真相。一位和李春平关系十分亲密的人说,所有传说的真实度,只有40%。也就是说,故事一半以上的情节都是假的。

“美国老太是真的,带他去美国也是真的,但没有这么夸张。”这位人士说。如果说他是继承大笔遗产,我觉得还是靠他自己,“我只能说,他(在美国的经历)真的很坎坷,每一分钱都是辛辛苦苦挣回来的。”这些辛苦中,包括在餐馆刷盘子。

巨额财富的真正来源,只有李春平的家人知道,但至今她们仍对此守口如瓶,“给他留一点秘密吧”。

人们可能以为,大多数时间里,李春平会和家人定居在华侨村1500平方米的豪宅,在室内泳池和古董字画间享受生活。但事实是,这几年,他把“摩力圣汇”当成了自己的家。

建国门华侨村,李春平站在他的三辆劳斯莱斯车前。1991年,他成为中国第一个拥有劳斯莱斯的人。

身边人

身边人奉承李春平:李先生您能活110岁。

“妈的!我能活150。”

摩力圣汇是东二环光明桥附近的一家老牌温泉会馆。成立于2003年,提供健身、食宿等服务。消费网站显示,这里人均消费是190元。

李春平的住所在温泉会馆的顶层。须经过一楼大堂通报,穿过来来往往着短衫、拖鞋的客人,乘电梯至6楼,才能见到他。这一层基本都属于李春平。充值房费,一下就是五千万。

李春平光着脚,独自享受着阔大的沙发,在这里,他说话的声音最大。手边放着饮料,六种,任他挑选。

正值午饭时间,餐车推到近前,小保姆们呼啦全起身,七手八脚把8道菜在茶几上摆好。

“皇帝般的生活,你们老了能过上吗?”旁边一位戴着绿色玉石项链、穿西装衬衫的男士,指着李春平问记者。

一名保姆说,几个月前,李先生还在楼下的游泳池游了19个来回。身边人愿意向媒体展示“李先生身体硬朗,恢复得很好。”

但新京报记者看到,连日常的走动,老人也需要左右搀扶;喝汤时,会顺着嘴角流下。

多年孤身一人,一直跟在李春平身边的,就是这几十人的团队,有的陪伴他多年,情同亲人。

24小时排班照顾。“提裤子、穿衣服都有人。你让他一个人住,他没法生活。我们喜欢他。他非常可爱。”一位保镖说。

保镖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“为李先生挡女人”,“凭什么年纪轻轻的来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,你知道为啥吧。”

但大家当面都恭敬地叫他李先生,尤其生病之后,李春平不爱听坏消息。家人劝他生病了要去检查。“你才有病呢!我能活100岁。”

身边人附和:对,李先生您能活110。

“妈的!我能活150。”

这个场景让韩琳感觉有些魔幻。

韩琳,就是媒体多次曝出的“家属代表韩女士。”她不愿向外界公布自己与李春平的关系。只是说,“我们相识8年,我非常了解他。”

尽管2016年12月21日的北京青年报上,有一则以李春平名义刊登的声明:“本人和韩琳女士没有任何关系。”但妹妹李夏平确认了韩琳的地位:“我们远在国外,韩琳就是李春平的家属代表。”

大多数时间里,韩琳都在春平广场的顶层,“商场的很多事情需要我帮他打理。”

渐渐地,她发现,李春平的身边人从原来的二十多人,增长到现在的40人,光秘书就有6个。“而且还多了很多社会人员。”韩琳说。

无论在家人还是身边人眼里,晚年的李春平都像个孩子,喜欢前呼后拥,喜欢好听的话,希望每天不同的人跟他说“李先生,您真帅”。身边人一哄他开心,他就会发钱。

豪赌

最多的一次,李春平在澳门一夜输掉1.4亿

几天的接触,在李春平的身边人口中,没听闻慈善二字,说起最多的是发钱。

在有限的公共信息中,回国后的李春平不经商、不参政,只做慈善,有人称他为“中国慈善第一人”。

北京人津津乐道的是,总在劲松附近看见一位老人,穿着大裤衩、骑着破单车,身后几辆豪车护驾。

最近一次频繁亮相,要追溯到十年前,他出版了个人传记《忏悔无门》。这十年,很少有人知道他过着怎样的生活。

几天前,华侨村的办公室里,李春平说“这十年我捐了八个亿。”

多位接触过李春平的人,对他的印象有三个关键词:真实、善良、任性。

早些年,华侨村一楼的那间办公室每天门都开着,李先生经常会在院子里溜达。

韩琳看到,有时来了人,说一句“我女儿生病了,李先生,您拿一万块钱救助一下吧。”他二话不说,也不核实,直接吩咐秘书,“拿钱拿钱”。

办公室里常年有秘书待命,保险柜里放着上百万现金。

有时韩琳也问他,怎么不核实一下。李春平总说,我宁愿救错几个人,也不愿意错过我该救的人。

那几年,那间小办公室每天发几十万块钱出去很正常。给求助者多少钱完全看他心情。心情好了,走在大街上,见到路人也发。

发钱的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,在摩力圣汇,每天都有人排着队领现金。

家人劝他,发钱可以,理性一点。他把脸一沉,“我愿意给谁就给谁,好不好?你让我开心就好了。”

另一个喜好是收古董。那时办公室的院子里,除了来求助的人,就是扛着文物叫价的文物贩子。

要价几十万的,基本端详一下就出价,也很少还价,上千万的古董,李春平才会拿过放大镜。

这两三年,持续密集的捐款和买古董都大幅减少了。这一切,与他的另一项爱好有关。

七八年前,他开始频繁往返于北京和澳门。最喜欢玩“百家乐”,“输个四五千万,一下子能还上来,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问题。”李的家人说。

2016年,李春平曾在一个月里去了四次澳门。

每次去澳门,他习惯带上一大帮子人,有时也带家人去。李夏平也被带去过,她的初衷只是陪陪哥哥,但眼见着动辄千万顷刻间化于赌桌,她觉得,就是世界首富早晚也得输光。

最多的一次,李春平一晚输了1.4亿。

而且家人发现,赌桌上的李春平并不能支配自己所有的筹码:“有时他有1000万的筹码,可能自己只玩300万,另外700万被身边的工作人员和朋友玩了。”

因为赌博欠债,当年花了他两千万、并成为他顶级富豪标志的三辆劳斯莱斯,红色Corniche IV、白色银驹、紫红色银驹,连同boss连号的车牌,被他以500万卖掉。

有两套房产也被他抵押了,贷出三千多万。就是为了还这三千多万,李春平身边开始有公司介入。2016年6月,回北京后,他就与这家公司签署了资产托管协议。

失控

两方都开始与李春平签文书,争夺他财产的代理权

家人与身边人第二次交锋,在去年10月25号晚上12点。

一行七辆车的车队夜袭疗养院,下来二十多人,带走了李春平。疗养院当场报警。消失25个小时后,警方在一个公寓里找到了他。

韩琳问过李春平那25个小时发生了什么,他只记得自己签了很多合同,其中一份是让他认可林杰。

林杰,就是那家与李春平签订资产管理协议书的公司的法人。

新京报记者获得的文件显示,去年6月22日,李春平作为甲方,签订了一份资产管理协议书,乙方是中科联合企业管理有限公司(以下简称中科)。协议显示,李春平在北京的全部地产及其他物业,包括土地与房屋、在中国大陆拥有所有权的不动产和物业,均交由中科公司管理,托管期为20年,李春平每年可获得7000万元的收入。

更严重的在于,另一份文件显示,中科抵押了李春平的部分资产,向另一家公司贷款了2.5个亿。

把李春平送回疗养院后,韩琳也开始接手他的这些产业。去年9月21日,李春平在一份委托书上签字,“特委托韩琳打理我的所有财产,做我的唯一监护人。”这里的“所有财产”,包括李名下所有房产、古董、摩力圣汇温泉会馆储值卡、银行卡、现金,以及保险柜内所有财物。

韩琳开始向春平广场的租户收租。

春平广场的很多租户都知道有“两方势力”的存在,双方互不相让,拿出的文件看似都说得在理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板说,他们搞不清“谁好谁坏”,不知道到底该把租金给哪一边。

“他(李春平)现在就像个木偶,被控制了。”李夏平说。

连续多日的舆论漩涡,都指向这份托管协议和2.5亿,被质疑的中科仍未公开回应此事,法人林杰的手机也始终无法接通。

白刃战

李春平还剩下多少资产?光古董估算就有6亿以上

春平广场的租户们了然于心的是,李春平收租只收现金,几乎不走银行卡。看不到钱,他心里不安。有时,他甚至会提前很长时间就催租户们交租。

他早年购置的不动产,在房价高企的今天,仍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。春平广场只占李春平房本中的6个房产本。而他手上的房产本,一共有39个。

韩琳估计,所有古董的价值应在6亿人民币以上。

2016年12月16日,家人与工作人员之间爆发了第三次争夺战,比前两次更激烈。

这是刺刀见红的贴身肉搏,他们争的,就是最后的财富——房本。

韩琳说,此前,这39个房本一直在李春平的工作人员手中。与中科签署协议后,意味着房本有可能已被其他势力控制。

这天,韩琳将李春平从疗养院带出,打算在朝阳区房产交易大厅挂失房本。但挂失需要公证书证明李春平的护照为真,韩琳便通知李春平秘书送公证书到场。

闻讯赶来的工作人员有近30个,将李春平团团围住,又把老人请回了摩力圣汇。

12月底,争夺战开始白热化。

以韩琳为代表的家人,委托朋友发出网帖爆料,以求获得媒体和公众关注。

半个月前,李家人向朝阳法院提交申请,请求宣告李春平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。只有这样,才能使他签的各种合同作废。

法院如何裁定,将决定这场争夺战的走向。

另一方,工作人员指责家人送李春平进疗养院,三个月里,老人消瘦憔悴,受尽折磨。

只有李春平,看起来仍旧没有心机,越来越像个孩子。

12月16日的朝阳区房产交易大厅门口,有目击者回忆,寒风中,“老爷子在那儿哇哇哭”。

现场流出的照片没能抓住最真实那一幕,只能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,被蓝色棉袄包裹着,一边有一个成年男子搀扶。人群中央,表情茫然。

新京报记者 罗婷 北京报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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